白襕屠苏

雀儿唱狗儿跳树高气爽~

风波【下】

新添了#3#4,算是写完了,看到的都是有缘人…手机编辑无能,依旧一堆bug但应该不影响阅读

——正文——

#1
荀彧一大早看着这第三封请封表有些头疼,第一封驳了,第二封呈上去石牛入海陛下那里留中不发,他别无善法,只是将今日陛下需要审阅的一沓公文里,这封放在了上头。

理完公事天色已晚,荀彧拆了邺城曹公来的私信,信是追悼郭嘉的。荀彧读了一遍放那儿,出了台阁站在高处的庭阶上。晚冬寒风鼓满衣襟袍袖,他伟美的身姿立于高处,一粒尘埃也不可侵犯。暮色渐渐四合给不远处是天子寝宫镀上一层金色。

新来的尚书郎知道令君大人有傍晚在外面站会儿的习惯,只是今日时候久了些,久到暮色四合星月初上。就取了披风过去,“令君今日不是要回府吗?”

荀彧接过披风,点了点头,问道“今早呈上去的公文,有封请封表陛下批示了吗?”新来的尚书郎想了想摇头。

荀彧目光从远处天子寝宫那里收回,来信末句的“奈何奈何”不停回响,直如一把小锤子敲击着心房,过往岁月的许多一一浮现,终于他想,为了故人身后奖赏, 孤子年弱,还是要做些什么…

“有件小事还得再进宫一趟。”说完,他解了披风又递还给尚书郎,大步向天子寝宫行去。

献帝显是没想到这么晚了令君会过来,他平素对汉室艰难维护之意献帝自是明白感激,忙是命他平身,赐席,问道:“这么晚了,令君过来可是有何要紧事?”

“陛下命兄悦仿《左传》体作的《汉纪》三十篇书就,增删润色中。立春过后,禁中侍讲,臣想与其按编年纪事…不如照成败得失对比去讲,也是兄悦重新编排的用心旨在,陛下以为如何?”

献帝奇道:“自无不可,令君只是为此事来?”又笑道:“不知是想先讲哪篇?”

荀彧顿了顿:“勋劳宜赏,无功不与,奖惩分明,于招揽人才助益良多。汉家先帝们当为表率。例如孝武帝嗟叹霍去病早死,光武帝望祭遵灵柩悲恸,仁恩泽及后人。”

献帝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后两个典故他今一早在曹公的表里可就看了一遍,当即明白了令君此行何意。“曹公文章作的是真好,在外征战作的诗朕都命人抄录了下来,亲为的封表都是锦绣文章,不意多读了几遍品鉴了一番,倒是…误了正事…”他说着从案牍最上拿了那上表取出国玺蘸了朱红印泥盖将上去。天子玺封过的书旨诏令尚书令还要重封,座上献帝又调笑道这诏令也不用小黄门明日再送到尚书台了,令君如此关心今日直接带走就是。

荀彧谢过。

这表上了三封没结果,哪里是品鉴云云解释的?荀彧是知道陛下对曹公近年开府治事权力日益膨胀的不满,少年天子别无他法,守位之君用只剩的玺封之权拿来闹脾气,是…有些好笑。荀彧却不觉得,他总是在用力却又不着痕迹地维护着汉室最后的尊严。

交代完毕侍女续了茶水,献帝闲闲开口道:“这封表曹公写了颍川郭嘉,与令君是同郡乡人,是少时相识的旧交?”

荀彧微微皱眉,恭谨回道“虽是同郡但阳翟与颍阴相隔也远,是陛下幸许之后认识的。”

听他如此回答,献帝颇有兴致“哦?早听说令君取士不以一揆,荐才都成佳话了,这个军师祭酒是有何奇处,倒要曹公再三上表?令君与他私交像是也不错?横竖冬日夜长,令君不如讲讲来下酒?”说着,他又意识到面前只有茶,嘲弄道:“曹公下了禁酒令,连宫里都要节制,那就是…下茶吧。”

荀彧皱眉,先前他和孔融可与献帝旦夕谈论不假,只是这陈言时策品评人物言及私事是他是从不愿多说的。

献帝不待他开口,“咦?”了一声,“朕怎么觉得似乎见过这位军师祭酒?”按理司空府的属臣又不须上朝奏事,最多只是祭祀大典朱红紫绿中一个毫不起眼的身影,不认识这个军师祭酒才是正常。

献帝犹自不断沉吟着“郭嘉,郭嘉…”二字,似在努力将这个名字同一个记忆中模糊的身影联系起来。这接连三封的上表中款款深情勾勒的离逝之人神态和“行同骑乘,坐共幄席”的关系却是异常熟悉,不是那种经久目睹的熟悉,是偶然一见的不同寻常到底在心里打下了烙印。终于献帝停了喃喃自吟,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冷意和阴恻测地捉摸不透。

“建安五年的正月…曹公闯入宫中带走董妃时,旁边贴身紧跟着的竟是个瘦瘦高高的年轻文士,就是郭嘉吧?”

荀彧面色一沉,惯如敲金击石般清朗的声音也低了下来:“这…臣不知”

建安五年的衣带诏事吗?是,先前董承王子服等的密谋他不知,后续一干人的处理他不问,只是他坐镇中央枢纽有些说不过去,这般“刻意”的置身事外是为了夜幕中许都的哪方势力,外人看不清,荀彧自己总归是明白的。

话题至此,已有些暗波汹涌了,献帝随侍左右莫不是曹氏姻亲党人,一个个低眉垂眼却都是暗地里打量,支棱起耳朵心里记画着,荀彧厌恶极了。“劈里” 一声,莲花银错烛台上爆了烛花,骇了献帝一惊,侍立的小黄门忙是伏腰作低过来剪掉求个恕罪,献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小黄门又小心道:“陛下,看刻漏戌时都要过了。今天尚书台也不该令君大人当值,令君回府再不走怕会犯宵禁。”


荀彧出了宫门,上了那辆简朴无饰的马车,向府中行去。夜色沉凉,天上月牙黯淡星子收了神采,夜幕如陈铁笼罩着许都。还未出正月,许都街上尚有些花灯彩饰,宅门前的满地爆竹碎屑直如红毯一样,这些红火玩意儿好歹是给从萧冷宫院里荀彧灌注了一丝人气儿暖意。

马车缓缓驶动,路过有一户却是府门大开,隐隐瞧得院内一片狼藉,是司徒赵温府,也正是今日早上曹公使郗虑持节奉策免了赵温官。他年岁已高索性趁此还乡,府中夤夜收拾东西。荀彧命人停车想进去看看,徘徊下又是作罢,说起来他第一次见郭嘉就是在这里,有十二年了吧。方才在陛下那里未曾讲起的与郭嘉初识,如潮水般涌入。

#2
建安元年曹公迎陛下一班子人到许县,一路兵荒马乱,有饿死的病死的被兵士所杀的,到了许县才发现朝中各机构人手都不足,就近征辟了不少士人,郭嘉时年二十七被辟到司徒府。

荀彧自九月守尚书令以来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宗庙社稷祭祀,天子寝宫建造,百官衣食俸禄等等。饶是王佐之才也只恨分身乏术不能多出个爪哇国时间来工作,这其中有些事少不得和司徒府接洽,偏赵温都过了耳顺之年又是初来许县办起事来难免力不从心,幸而新征辟的府吏算是尽职尽责。

建安元年岁末,随献帝到许县的一拨流民安抚事宜司徒府迟迟未拿出方案来,这都快到新春了总不好拖到来年去。

腊月二十四了,荀彧只得拨冗亲往司徒府一趟,到府里时陪侍府吏却说司徒大人偶感风寒服完药正在午后小憩。荀彧素来温雅知礼,倒不好命人将他老人家叫起来,只要人准备间净室,他来时还带了几份公文可以先看着。陪侍府吏带他去了一个没人房间,房里没别的杂物就是书案很凌乱,荀彧只当是长久没人用,不然都这个点儿人怎么还没来工作?可看竹简上墨迹又像是新的…他略显嫌弃地将文书竹简推到一边,摊开公文看了两眼横竖不舒服,默默将案牍文书分门别类理完放好。

他第二份文书还没看完,有人大剌剌掀帘子进来,见屋里有人,来人身形一顿明显一愣,陪侍府吏忙是使眼色,先开口道“这是尚书令荀彧大人,你去更衣怎么去了这么久?”那青年明白过来,嘿嘿笑过,行了一礼,看着那整洁的书案也不见有何赧色,拎张席子过来就在书案侧旁坐下,背靠墙壁身不坐正脚快伸直了,坐姿实在不雅。陪侍府吏不停冲他使眼色,他捡了份文书专注看着丝毫不见回应,府吏又咳嗽几声,他依然故我,荀彧看不下去了,吩咐道你退下吧,赵司徒醒了来禀报我。

一时屋里寂寂无言,只有竹简翻动的声音。荀彧正在看一份今年豫兖二州的粮谷收支报告,他想起来昨日曹公说过开春征张绣的打算,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荀文若王佐子房才还要担着足食足兵的萧何事,今天下离乱民弃农桑,粮草诸军都是极其缺乏,不免为难。许县又新添了那么多人口,钱粮更是捉襟见肘。孔融昨日还写诗抱怨道:“虽得俸禄常饥,念我苦寒心悲。”真是…荀彧想到此无奈摇头,算计半天终于有点眉目,还待细究,于是问道:“有算筹吗?”

“啊?”那坐姿不雅的青年回过神来忙是应道“有有有”,荀彧注意到他手中竹简始终展在开头那段。那青年放下竹简在书案上乱翻一通,荀彧皱眉,似是感受到了身边人神色变化,他嘀咕道:“摆整齐了东西反倒不好找。”

他终于在旮旯缝隙里找到一套算筹擦干净递将过去,瞥了两眼案上文书。荀彧刚摆好,那青年又恢复那等坐姿,问道“又要打仗吗?”荀彧抬头,正对上一双黑漆漆的透亮眼眸,他不答。那青年竟又凑上来,“令君是在计较军粮事宜吗?可是又要加征赋税?”

荀彧也看累了合上文书,觉着这青年言行有些意思,一双眼睛直如深潭般不见底,偏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光华朝气,眼底隐约还有笑意。于是就问道:“你有什么说道吗?”

那青年掸了掸衣摆端正坐了,挑眉回道:“钱粮不足加征之计到底只是中下策”

“那上策又当如何?”

那青年凑得越发近了,“上策嘛这粮草自然是从敌人那掳来,中上策是从天子内帑钱粮那儿来,还有下下策啊,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征赋税咯。”

他说完顿了顿,话锋一转,眼底掩不住的促狭笑意,“诶,只是司空大人现今兵不够强马不够壮,现在去谁那儿抢粮都够呛,上策就算了;陛下都许,司空大人还上疏归还了家中顺帝时的赐物,内帑见绌,中上策也罢;至于下下策,亡国之相,不提不提。如此说来令君暂加赋税之法,还算不错。”

荀彧微不可察地笑了笑,他自己一句话没答,这人就说了这么多道道,偏还一点用都没有,却也不以狂悖,戏他道,“怎么漏了中策。”中策之计,荀彧心里是有的。

“有的有的,中策比其他见效慢些,却正是长久之计——可效孝武帝西域屯田事。”

荀彧那微不可察的笑渐渐曳开了,「这人…总算还是说了点有用的」,他复又低头摆弄起了算筹,沉声道:“说得不错,等开春,你就能见到安置流民垦荒屯田的诏令了。司空府的任伯达,枣祗都是此中能吏。”

“唔,原来此事司空大人和令君不但早已想到,连人选都备好了,真好!以后司空大人四方征伐能无运粮之劳,霸业可期!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那青年说着说着也赞叹起来,不是敷衍奉承,倒真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连带着那双好看的眼睛都更亮了。

荀彧刚想问他明明司徒府中人,怎么倒对司空府如此关切?适才的陪侍府吏进来回禀赵司徒醒了,荀彧匆匆过去。

荀彧和赵温商量完事宜,天色尚早,想找那青年,可到处寻不见,这可还是工作时间呢。陪侍府吏想他平素为人还不错,正想寻理由为他开脱,荀彧就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呃?”府吏只当是少规矩的某人开罪了令君大人,含混不清答道“郭嘉字奉孝”

“嗯,回头告诉他有空去我府里坐坐。”

府吏也不知这是好是坏,半晌又套近乎似的补充了句“说起来他和您还是颍川同乡呢”

“哦?这可就更好了。”

司徒府事理完,荀彧驱车回尚书台,路过一处废弃园子,本是寻常,园里几株像是枯死的木兰花树今冬开得大好,青翠茂叶,旖旎弱条,霏霏白雪映衬着青白朵朵。众皆以为祥瑞,打算修葺宫殿时征为官用。

树下不远不近站着一人,不正是刚刚那司徒府青年?

荀彧命人停车,走过去,朗声道:“散衙时间还没到,你怎么就跑了?”

郭嘉转过身,见来人有些意外,行完礼一笑,眼底笑意里带着三分狡黠,“令君都已从司徒府出来了,总不至再拐回去…只为告我一状吧?”

荀彧只看着他,不置可否,郭嘉无奈,“听人说这里木兰花开得好看,不久就要筑起高墙,就赶来看看,令君宽宥则个?”

荀彧想他这理由实在有些…过分,许县的奇花异草奇珍异景可多了,他怕是不少上班时候跑出来看吧?又想起来同他说这么多话,还未亲问过他履历,试探性道“郭奉孝?”

“嗯,颍川阳翟郭嘉字奉孝。”

荀彧点了点头,阳翟郭家也是大族,他曾与郭家大宗嫡子郭图在太守阴修手下共事过,所以问道“你同郭公则是何关系?”

“不远不近,算是族叔。”

“倒没同他一起去袁绍那儿谋个好差事?”

“诶诶,令君这话说的,袁绍那儿能有好差事您还跑了?我是去过,待几天也走了。”

天下士人对袁营趋之若鹜,袁绍非海内名门见都不见,从他那儿跑出来的可不多见,“袁绍那里是有何不好吗?”

郭嘉手抚上了低处枝条,声音沉稳,“好谋无决,多端寡要,定霸王之业难矣。”

荀彧心神一动,这八字堪堪说尽他度袁绍不能成事之因,无决则无后事,寡要则少威,大有知音之感,又近前两步。

郭嘉说着这些,又闲闲拂落了枝条花朵上的细雪,“还有啊他那儿太麻烦,规矩多,就方才屋里我和令君说话的坐姿都能被他营中人一天到晚检举好多遍。”他话里似带了两分委屈。

荀彧觉得好笑,“若是有一位雄才大略,决计无疑…嗬,规矩还少的主公,奉孝可愿辅佐?”

“司空大人吗?”他问完不待回答,整理衣襟工整行一大礼,“于微处考评曹公德行已久,心向往之,愿与共定大业,望令君代为引荐。”字字清脆铿锵,他毫不掩饰地将野心展示于前,倒不给人汲汲于功名之感。

荀彧想他今日言事真是没少提曹公来着,真得信了他“考评曹公德行已久”这等狂语。

郭嘉又乐呵呵道:“单方面与曹公神交已久,想必见面必是倾盖如故,令君就安排在明日如何?”

荀彧觉得这个年轻人应该很对曹公胃口,见事通达,早已暗暗定了举荐给曹公的念头。却存了与他玩笑的心思,“荐才本是我分内之事,只是你考评了明公,我还没考较完你呢!还得过些时日。”

郭嘉急切道:“令君还要考较什么,现在但问就是。”

荀彧看他着急神情,摇了摇头,「真是难为这人在司徒府里呆了大半年,怪不得工作没个正形…」无奈托出实情道:“曹公不日就要离开许都征讨不臣服的诸侯,你要见他,还真得再过个把月。”

“啊?”那声音里明显有一丝泄气。

“所以你有空可先来我府里坐坐,仔细慢慢考问了你学问才好推荐给曹公呐。”荀彧说完,微微昂头目光触及远景,长林蔽落日,夕照碎金般洒落在周遭未融晴雪上,有寒风一时飞霰四起。不知不觉,在雪地里站有小半日了。

“你要赏花,可待这雪夜夕月好好赏了,以后司空府事忙,这等闲情都得消磨没了。冗务在身,先行一步。”

#3

荀彧坐在马车上,到府车停,他思绪定格在最后那个认真看花的背影上。

回到家中时,夫人和孩子们都已经休息了。荀彧想起花园里柿子树下埋的还有一小坛酒,当年曹公上了九酝春酿法后,郭嘉依法炮制了几坛送到家里,味道委实不怎么好,天灾人祸连年饥馑,屯田有所增益但酿酒还是奢侈,谷稻成色也不好,酿的酒自然不好喝,郭奉孝倒是坚持是主公酿法的问题,总之是不好喝就又埋在了园子里那棵老柿子树下。


这十年郭嘉随曹公四处征战回许都的寥寥几次都会来府里找他,俩人就挖出坛酒坐在那阁楼庭台上,慢慢喝着酒说着话,聊颍川的旧时风物,聊朝中的士人八卦,聊在外的诸多不易,聊的最多的还是曹公,奉孝讲他在军中又行了何种险计与主公不谋而合,说到高兴得意处,黑亮的眼睛神采奕奕,手舞足蹈起来杯中酒总是被他弄撒。荀彧大多数时候都是微笑听他讲着,笑他那副模样,偶尔讲几件曹公早些年的趣事。等到暮色四合,酒也尽了,荀令君衣袍熏香被郭奉孝蹭了一身,他就半醉半醒起身告辞余香缥缈了一路。


只是这些,最近的都是两年前的事了。


寂静的书房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仆人将那柿子树下最后一坛酒送到了书房。荀彧起身温了一小壶,摊开一张缣帛,羊毫笔蘸饱墨,预备着给早上曹公那封追惜奉孝的书信回复。


夜空中浮着的一牙昏黄月儿一点点被乌云遮蔽,那一小壶酒由温转凉至空,缣帛依然素白一片。荀文若的回信从来都是言语得当,无论曹公来信是问军国大事或是求荐人才,哪怕只是抱怨下这次行军多么不容易生活的牢骚,他都能从信中字里行间捕捉到曹公不经意表露的最脆弱一处,得体回复献策安抚。


只是这次,写信人毫不遮掩地将悲戚直白展露于前,他反倒不知该回些什么,节哀云云奉孝在天上看着曹公您云云都太过无力苍白。终于他认命似的放弃回这封信,搁笔于此,拂灭烛火,出了书房。院中凉薄的空气一瞬让人清醒,比起一同湎于这痛惜之情,他宁愿再想想,想想近日来共与论道的才士,可还有性情通达,见事明澈的,曹公南征或许用得上。


又过了半月,邺城曹公那边的书信又来了,依然是追惜奉孝,信末句是“人心乃尔,何得使人忘之。”荀彧在尚书台时看完这封信无奈一哂,傍晚回家没将它放到惯常的信匣里,同上封信一道压在了大堆书简下面。取出上回那坛酒又温了小壶,慢慢饮着,想起来这些年离开的那些人,从奉孝开始,许攸,袁绍,曹昂公子…直到戏志才。酒空,这封信他依然不知道怎么回,索性也搁那儿了。荀彧总觉得许多人事伤心一阵就能过,你看上面那些人哪有例外的。就像小时候在颍水边打水漂,漂一阵儿都得沉下去,最多是块儿头大的漾开的波纹大些久些。


到了七月间,荀彧又收到了邺城曹公的简短来信:将伐刘表,君有何计策?


荀彧将此信放到了那惯常装信的箱匣里,提笔回道:今华夏已平,南方困矣。可显出宛,叶而间行轻进,以掩其不意。


年随情少,酒因境多。当年奉孝留下的这酒,如今也只剩了半坛不到。荀彧回完了信,月已西升,夏日夜晚园里鸣蝉依旧响个不停,这会儿他可不想那知了餐风饮露的高洁,只觉得聒噪得烦人。


上个月朝中渐渐有些复置丞相的声音起,终于那道天子国玺封过的诏令送往了尚书台,他身为尚书令重封后送往邺城,本来他还该前往邺城领文武百官主持拜相典仪的,可不巧病了。接着天子就“委派”了徐璆前往邺城授印绶,徐璆回来秉道仪式简单周当合规符制,荀彧也就没再说什么。


荀彧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挺好的,这十年曹公平定四州安民生社稷劳苦功高,邺城开府接着晋位丞相,似乎…似乎还说得过去。接下来取荆州入西蜀,平济天下收复汉土一切想来都该是正轨上,正合他当初的抱负。只是…“诸君北面,我自西向。”这西与北的界限何曾那么明显?他似乎可以看到这哪里是条一意西向的笔直之路,不过是个圆弧,只是如今这曲率尚不明显,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还有匡正的机会。待到天下清晏之际,自己辅佐半生之人行路终点会是西还是北?

答案,他隐隐是知道的。


#4

第二日一早,郭家小奕来府中向荀彧告别。他年岁尚小,家中再无长辈亲友照拂,曹公几次接他过去,可尊亲去世是该守孝三年的,过了半年光景才定下往邺城的日期。曹公派去的侍从到了阳翟郭家,临行前这小小少年又提出希望能去许都荀令君府上拜别。


荀彧看着这孩子有些伤神,先前奉孝常年在外,这孩子倒是家中常客,同曼倩,景倩他们常在一处顽闹,小小年纪读书玩耍时的机灵通透都是像极了离世故人。不过大半年的时日,眼前孩子沉默戚然的样子像是换了个人。


荀彧摸了摸他的脑袋,满腹安慰的话对一个孩子不知该如何倒起。路上小心注意身体,到邺城有曹公照料,不要太过伤心云云,这些长辈该有的嘱咐说了好些遍,末了连曹家几个公子的性子都一个个耐心讲了,家里仆人提醒了好多遍卯时早过该去台阁了,那边来接郭奕的曹府中人也小心暗示着时候不早该赶路了。荀彧松开孩子小手,送他到府门前,把郭奕抱上马车,小孩子站在车板上才和令君一般高,仍揽着他,小脑袋伏在荀彧肩头不肯离开。


郭奕自从尊亲亡故后,小孩子茫然沉郁的情绪,初次离家对邺城这个巨大未知的惶恐都无人与他纾解。今天拜别荀令君,荀彧身上特有的温柔雅致给他难得的心安,像是久久的阴霾像是被春日暖阳驱散了些。荀彧由他抱着,本欲再说些勉励劝学的话,可又想他那父亲对孩子都不一定有这期许,摸了摸他脑袋,道:“我以后也是常去邺城的,到时候去看小奕好吗?”轻轻一声抽泣,肩头小脑袋动了动,荀令君清俊的面庞被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碰了碰,那孩子又贴着他耳垂小声道:“荀伯伯要记得看我。”


马车缓缓驶动,郭奕犹自趴在车窗上,向台阶上如芝兰玉树般站着的令君挥手致别。适才那一抱摩挲间沾染的留香幽远,飘飘悠悠伴他到邺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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